螃蟹

谈个天左手持酒杯,右手持蟹螯,敬故乡人


「本文来源:钱江晚报小时新闻」世界很远,生活很近。时间很长,光阴很短。有空,来坐坐,谈个天。聊江湖故事,看风云漫卷,天下很大,我们一起去看看;世事繁杂,我们简单来聊聊。欢迎你,一起来谈个天。我家老爷子最后一次听到蟹,是年或年,我在扬州或杭州求学毕业前的一年,具体哪一年,记不清了,但我记得很清楚的是,他在家信里说,又听到一只,半斤重样子,卖了十来块钱。我老家在长江头、*海边的通海大平原,和江南的鱼米之乡有点不一样的是,河网密如蛛网,池塘通小河,小河通大河,大河通长江,长江向大海。河塘里的螃蟹,是中华名产中华绒螯蟹,品质比现在人工养殖的阳澄湖大闸蟹好得多。入秋之后,螃蟹渐渐壮实起来,要到咸淡相交的长江口去产卵,遇上河道一堵,水路不通,就在田里、路上乱窜,秋风起,蟹脚痒,说的就是这个。中秋之后天气转凉,河塘里的螃蟹,像东非大草原上的角马开始远征,池塘爬向小河,小河爬往大河,大河爬往长江。在河口拦一道竹篱笆,月上东山,顺着潮水而下的螃蟹归途被挡,就爬上篱笆。月夜看到黑乎乎蠕动的身影,听到滋滋声,十有八九就是大将*在爬篱笆墙。视觉中国供图上世纪七八十年代,老家的螃蟹处在野蛮生长的年代,走夜路时,在田间地头、小河边,听到棉花田里、芦苇丛中有沙沙声,遁声去找,往往可以逮到这些昼伏夜出的散兵游勇。如果捉蟹也位列三百六十行的话,我不算状元,至少能位列三甲,这不是自吹自擂。我钓鱼不行,试过很多次,一直没有进步,钓野塘里钓鱼,现在技术都没入门,但我捉蟹的功夫,方圆几里没有对手。多年以后和中学同学说起这事儿,他们像听天书。捉蟹有三重境界,最简单粗放的是摸蟹。五月底,天气热得可以下河了,就是摸蟹节的开始。退潮的时候,岸边的螃蟹洞穴露出水面,我们带上木桶铲子之类,水里一路摸过去,躲在洞里的螃蟹就一只只请进了桶里这不需要什么天赋,基本上属于体力活。有些顽固不化的家伙藏身的洞穴很深,需要挖很长时间,才能把它请出来。螃蟹好象都是单身独居,但有一次,我在一个洞里掏出了五个,个头还都不算小。摸蟹很多时候,并不是刻意为之。生在水乡的我们,七、八岁时候就下河,无师自通地学会游泳,一整个夏天几乎每天都泡在河里。有时候带上水桶、铲刀、网兜,在河里避暑玩耍,顺便逮点鱼虾螃蟹,最不济也能摸几个河蚌,午饭前上岸,就变成了中饭桌上的一个荤菜。这个时候的螃蟹脱壳不久,脚还软,口味不行,集市上最便宜时五六毛钱一斤。比摸蟹更高一级的是钓蟹,到这个境界,就显出我的手段来。中秋前后,秋风起,秋意浓,不再适合下河,而螃蟹肥壮起来,不管是圆滚滚肚皮发白的母蟹,还是一对铁钳长满黑毛的公蟹,都硬得像石头,是请君入锅的好时候。我钓蟹绝技派上用场了。白天先勘探好地形,做好准备工作:在水塘、小河边清理掉水草、芦苇等,每隔几米或十几米,理出一个钓位。傍晚,带上那捆半米长的钓竿,插在岸边。钓螃蟹的钓杆不像钓鱼竿那样精细,五号铁丝圈上黑色大蚯蚓,弯成一个圈,系上不到一米长的粗线,另一头系到半米多长的芦苇或竹竿上。天黑之后,拎着气死风灯,或打着手电,在一个个钓位上来回巡视,看到钓竿线繃紧,还在斜斜地抖动,就有戏。这时候估摸好方位,朝浑水里猛地抄过去,稳、准、快,十有八九会逮到贪吃的大将*。视觉中国供图我钓蟹的天赋与生俱来,如同有些人画画、唱歌、做木工、玩游戏写代码有天赋,那种天赋别人再怎么努力,都达不到。我能大概估摸出哪些河塘里有螃蟹,该白天还是晚上下手更合适,这个要靠直觉,别人学不来,我极少看走眼。我找的河塘里颗粒无收、完全失手的次数很少。有一次,一个填河而成的小水塘里,我一个晚上钓上十来斤。当时离中秋还有段时间,螃蟹很大,但蟹脚还是软软的,被它钳一下,都不会太疼。每当听到有人批评我国足球运动员是软脚蟹,我都会心地一笑,那比喻真是绝。不过在这样的死水塘里钓蟹是竭泽而渔,那个晚上大扫荡后,后来一只都没有了。我的经典之作是在年国庆,当时读高三,学校放假,国庆大阅兵,家里没电视机,没地方观摩,我就自己组织了一场蟹将*的大阅兵。村里有户人家的宅沟——就是把一个家族三面围起来,类似护城河的那种小河,宽度从三四米到七八米不等,像河,也像湖。中午发现水草里有异动,可能是螃蟹出来晒太阳。我第二天上午11点多前往下钓竿。白天钓蟹,钓竿比较长,和钓鱼竿差不多。钓竿支好没多久,钓线便接二连三弯成了弓——螃蟹把诱饵拉到河底吃得正欢。白天钓蟹,是一门技术要求很高的精细活。钓竿弯成弓的时候,十有八九是大将*在折腾,要把它请上岸不容易。先左手轻轻地把钓竿端起,慢慢把钓线拎上来,动作要恰到火候。太轻,螃蟹贴在河底不肯起来;太重太快,惊动了螃蟹,它就溜了。十分轻缓地把它提起,离水面越来越近,渐渐看到它张牙舞爪的轮廓,右手准备好抄网,慢慢抄到它身下,把它送进网兜,就可以长舒一口气,大功告成!那次螃蟹大阅兵,真是此起彼伏,应接不暇。到太阳西斜、鸣金收兵时,装满一个大桶,被我检阅过的大将*,至少有三四十个。第二天,还是临近中午,我去如法泡制,发现已经有人捷足先登,原来他见我第一天收获颇丰有点眼红,第二天起个大早,来占地儿了。但他守了好一阵,都毫无动静,只得悻悻而归。等他打道回府,我不慌不忙开工,没有第一天精彩圆满,收获还是相当可观。来得早不如来得巧,十来点钟之前,水里还凉,螃蟹还在躺平,你开工早没用。这个门道,一般人我不会告诉他。总的来说,螃蟹夜钓的乐趣,要远远大于日钓。秋风乍起,夜幕降临,虫鸣蛙叫。明月在天,乡野格外安静,可以静静思考人生。钓蟹不受潮汐影响,涨潮退潮都行。很多时候水是浑的,顺着倾斜的钓线下手之前,你不知道螃蟹是公是母,是大是小,但总是充满静待,比现在拆盲盒有趣多了。我十多年的钓蟹生涯里,抓获最大的一个家伙有九两多重,因为当季脱壳,还没有长瓷实。如果到初冬长壮实了,至少有一斤二两。当时我一只右手掌才勉强罩住它的大盖帽,放在今天,大概可以加冕蟹王,身价好几十万。这些年野生螃蟹灭绝,阳澄湖大闸蟹粉墨登场至今,我没有见过比它更大的。钓蟹很讲时节,秋分过后寒意渐重,夜晚在田野里穿行,披件夹衣都会打寒颤的时候,河塘里的大将*们,像秋高风吼的大草原上的牛羊一样,长得膘肥体壮,就不再上钩,想请动它们,只有一个办法:听蟹,这是捉蟹的最高阶段,也是吃蟹的最好时节,蟹脚坚硬如硬,煮好的螃蟹盖子四周能渗出油,揭开盖子里面的蟹膏像蛋*一样*澄澄或金灿灿。不过那时螃蟹见多了,不会垂涎欲滴,捉来都是卖掉,补贴家用,更多时候,是享受乐趣。听蟹的乐趣,如果不是身临其境,无法用文字或言语来描述。我有很多兴趣爱好,没有一样能盖过年轻时候听蟹。听蟹,顾名思义就是凭声音抓蟹,不过没有武侠小说里听音辨器那么神乎其神。对旧行当、旧器物稍微有点兴趣的人,可以百度一下蟹簖这个词,那是听蟹的大杀器。大致过程是这样的:在主河道上拉一道篱笆,篱笆的一头靠岸边围成一个同样用篱笆编成的圆筒,筒里着底插几根芦苇,顶上挂灯,退潮时顺着潮水下来的螃蟹被篱笆拦住,便朝着灯光摸过来,进了圆筒,只能进不能出,碰到芦苇就晃动起来,这时候用网兜到河底一捞,有了。视觉中国供图用蟹簖听蟹工程浩大,要拉篱笆,要平整河岸建小码头,搭建简易凉棚,大半夜都得披件老棉袄值守在篷里,这是专业人士的活,超出了我这样的捉蟹学生票友的能力范围。我学习别人的经验,琢磨出简版的听蟹,并把这门技艺发挥到登峰造极的境界。我和父亲、弟弟,在这个手艺上真正闪烁着工匠精神的光芒。和钓解、蟹簖听蟹一样,简版听蟹的最重要工序是第一步,选址。在小河临近大河的河口处,两三米宽的地方,先修筑一道水坝,大概半天的工程量,打个毛坯,再晾几天,等水坝干燥踏实,大河退潮,内河外河有可观的水位差,就是下一道工序:开闸,放水,抓蟹。在水坝上挖个口子,放置好煤油灯,搬个小板凳坐在灯的对面。螃蟹从内河顺着潮水流下来,如船到三峡大坝,只能从船闸通过。螃蟹喜光,有的大摇大摆,有的小心翼翼,此山是我开,此树是我栽,要从这里过,留下买路钱。这时候要做的是,凝神屏气,该出手时眼疾手快。听蟹的*金年代,我在读高中,只有节假日才亲临现场过过瘾,绝大多数时候,这个活被我老爷子承包。他沉默如山,那时候六十岁左右,还耳聪目明。他小板凳上落座,悠悠点燃一根烟,听坝上流水哗哗,水流的节奏有变,或者水质变混,有时带点沙沙声,就知道好戏来了,手一伸,十拿九稳。抓住一个,扔到旁边网兜里。听蟹是前半夜的活,通常到夜里12点多收摊。晚秋初冬的很多个夜晚,我睡梦中被父亲回家的动静惊醒,只见他慢悠悠把装蟹的网兜放下,响声越沉,收获越大,哪天收成不丰,他也不会沮丧,只是嗯几声。在那个年代,我们对吃蟹并没有多大兴趣,听来的螃蟹,关在一口大水缸里,发出很响的丝丝声,我们闲得无聊时,会像检阅三*仪仗队一样,把它们检阅一番,看看哪个最魁伟,哪个最威猛。聚到一定数量,我妈就拿到镇上集市去卖。蟹价的变化,折射的是时代的沧桑和我的成长。视觉中国供图我读初中时是八十年代初,不到一块钱一斤,高中时涨到两三块一斤。八十年代中期我去扬州读大学,那时候和父亲保持半月一封家信的频率,父母在信里除了叮嘱,就是拉各种家常,包括听蟹的收成。从八十年代中期开始,农村河道堵塞越来越严重,水路的运输慢慢丧失,野生螃蟹到长江口产卵的道路不通,野生鱼虾越来越少,父亲听蟹的收获,从最多时候每晚七八斤,到后来的四五只,直到那年初冬,他来信说,又听到一只蟹,卖了十几块钱。在此之前,他已经很久都是一无所获,之后,也再无进账。他今年95岁,听蟹之类成了如烟往事。大概在他70岁以后,老家的河里野生螃蟹龟鳖就销声匿迹了。故乡可回,但中秋捉蟹,成了永久的记忆。听蟹的回忆妙不可言。深秋初冬的夜里,听着淙淙流水声,一灯,一座,风拂过岸上棉田、水边芦苇,月光如流水般洒下来,那意境如张岱冬夜去西湖湖心亭看雪。当时的感觉是身在王维山水诗的世界,现在通俗点,就是感觉岁月静好。西晋张翰在洛阳做官时,某年秋天思念苏州老家的茭白和莼菜,感叹道,人生贵得适意尔,何能羇宦数千里以要名爵!当即决定辞官归故里,品尝家乡美食。现在论身价和味道,茭白莼菜肯定不如螃蟹,我四个半小时就可以回趟老家,但再也找不回当年听蟹的乐趣:找遍大河小沟,绝对不会有一只野生螃蟹。视觉中国供图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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